第24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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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4章
風裏吹來了濃重的硝煙味，瘋狂的灌入我的鼻腔和腦海，就像無常索命的信號，由是將災難一並召來。
亂軍攻城，以雷霆之勢銳不可擋，將這片原本安寧的土地轉瞬於戰火中塌陷。我站在長明宮的亭臺上，迎著灼燙的風劇烈咳嗽起來，俄頃再度擡首，竟迎面撞見了熊熊火光。
我看得分明，那正是一道燒著了的宮門。火光炸裂直沖天穹，天幕之下飄著無數餘燼，密集得如黑雲壓城，叫人胸腔發悶透不過氣。
火焰逐漸舔而過，曾經金碧輝煌如斯，只瞬息便化為人間煉獄。亡國之兆近在眼前，耳鳴中混亂的嘈雜竟讓我一時覺不出悲喜，耳畔嗡鳴聲陣陣以致我神思恍惚。
當驚恐的呼救愈近地響起時，象征前朝的腥紅旌旗終於高高招搖於九重宮闕外。伴隨著古老悠久的朱色宮門緩緩被撞開，兩個朝代間的瘡痂再度被揭，這才知曉那陳年的傷口從未曾愈合，反而漚出了鮮膿的血。臥薪嘗膽數十年，他們最終要以用同樣狠戾的方式來結束這些恩怨，也結束仲長氏對天下的統治。
四處都是愴惶躲避的宮人，絡續有人死在亂軍刀下，也有人踐踏著昔日同伴的屍體不顧一切繼續向前奔逃。
“你真的不逃嗎？”
大殿內，我望向長發披散卻端正如斯的郝司司，她眸中失了焦，無神地靠在軟榻上，望向角落裏一株蔫了的草木。
她這模樣透著一股無措，分明就是沒有逃命的意思，倒是我從未料及的。
我聽見她聲音倦乏至極，卻怎麽也無法掩蓋話裏的惘然。她說：“我還逃得掉嗎。”
這話不是反問，是自述。她清楚自己的命運——作為深宮中的女子，宮墻之高足以遮她雙目、斬她雙翼，身上枷鎖千千萬，即便使盡了渾身解數，也難以掙脫。
能去哪呢？
哪裏都逃無可逃。
我心頭一震，無以為對，又聞她道：“你早些走吧，省得在這礙我的眼，我沒說過我很討厭你嗎？還不快滾。”聲嗓懨懨的，哪裏還有半點她從前教訓人時候的模樣。
我噤了聲，默默起身欲要離開。突然，一道熟悉的呼聲自身後傳來，使我狠狠頓在原地。
“尚兒！”
這聲音無比熟悉，似乎曾幾何時日日喚在耳畔。我愕然回首，詫異地看見一個遠遠向我奔來的身影。女子杏眼薄唇，眼熟的不得了，然而我卻像是一下子喪失了思考的能力，腦中空白一片，任由她奔到我面前，死死拉起我的手腕轉而就向外逃亡。
外頭火光搖曳，地面上是幹涸成烏紅的血，仿同那些舊漆上罩著新漆的宮門，始終都是暗沈沈的紅。也不知，這濃郁至此的色澤到底是在預兆著多少人的消亡。倉皇的人們或許根本無從顧及，身後傳來雜沓的步聲，幾只利箭破開血腥的空氣而來，滿載凜冽殺意地直沖我們背脊。
我頓時感覺身後汗毛豎起，渾身冰涼刺骨，似乎下一刻死亡就會墜到我的頭頂。當即我心底不由地空了一半，那一刻感覺四周都靜了下來。
聽不見任何聲音地寂靜麻木。
驟然，女子毫不猶豫地將我奮力推開，獨自擋在我的身後。我趔趄向前，未及站穩，手就被另一個人抓住，拖拽著往前挪。下一瞬，我的耳畔再次回蕩起硝煙的裊裊和轟鳴。恐懼劇烈的席卷我的內心，我顧不得註意抓我的人是誰，驀然轉頭看去，就看見一把沾染了血漬的箭刃貫穿了她的小腿，血流不止。
殷紅的花從她長裙下擺往外溢，越染越深，浸得一片觸目驚心。
“阿姐——”
那個人、那個人是我的阿姐啊！是從小顧我到大的阿姐啊！
我張開嘴顫抖著雙唇，淚花一瞬間奪眶而出，豆大的淚珠一顆接著一顆從面頰滾落，覆蓋在腳下血液的湖泊上。我的手腕被身側人死命的攥著，我不斷向前掙紮卻無濟於事，想要開口大聲呼喚阿姐，可下一刻嘴巴就被人死死捂住，緊接著毫無反抗之力地任他將我拽入角落。
可我卻能更加清晰地瞧見阿姐那副被血液浸濕的身姿。她半跪著，一雙杏眸毫無生力地失神望向我藏匿的地方，右臂的衣襟上再次貫穿一枚利刃，很快又有血漬滲出，越湧越多越湧越多……我眼睜睜見她就那樣倒下，激起四周陣陣塵土，埋沒了她的嬌顏和失去光澤的眸子。
那是我的阿姐啊——
從未有過的窒息感將我席卷，狂風從耳畔吹過，冷如數九寒冬裏結凍了許久的冰淩，凍結上了我的心臟，仿佛從此時起再也不會融化了。
阿姐掩著一口氣息，趴在地上苦苦掙紮。她指甲斷了好幾處，被地面崩得猶如鮮紅丹蔻細染，她身後的追兵已然趕到，卻不緊不慢作弄似的看著她，仿佛將死之人的茍延殘喘是他們今日觀賞的樂趣。她像不知痛，只自顧自向前慢而不停歇地爬——一下，兩下，吃力地扣著地面前行。身後血色拖曳得很長，蔓延出一條窄而無望的血路。
這是我第一次體會到，原來眼睛也可以觸碰到血腥的氣味。
忽然阿姐緊緊捂上小腹，臉上神色堪稱猙獰。我見她薄唇翕動欲言又止，最終只能化作無聲破碎的嗚咽，隨風消散。
我驀地醒悟——她肚子裏還有孩子！
霎那間我目眥欲裂，眼睜睜見那個曾經被我親昵稱作浮叔的人，拖著槐王那具毫無生氣的屍身走向阿姐。他長刀揮起，遂而槐王的頭顱狠狠落在阿姐面前。
痛楚銳利，刺得我氣息生生卡在喉嗓間，呼吸無比困難——怎麽能！
阿姐喑啞，趴在血泊中，喘促艱難，從臟汙的衣袖中伸出滿是血痕的手，一點點向前去夠。因為竭盡全力，手臂上的皮已蹭得無一塊完整。她渾身痙攣著擡起頭，最終又狠狠倒下，指尖最終如願輕觸到了她丈夫的發絲。
像當年他們一起離開瀾雲寺、拼盡全力握住對方的手那般，好似這輩子再也不會松開。
我窒息到哽咽，一個字都喊不出來。
浮叔冷冷一哂，扯得眉角的那道疤痕跟著也閃爍了一下。只聽他的聲音在這片火光中驟然陰冷：“我父母兄長皆被你們杜氏一族所害，如今你與你母族之人一個都別想逃。”
話音將落，足跟擡起狠狠踩上地上那顆頭顱，恨意滔天地碾了幾下，其上血漬斑駁，其下血肉模糊。
啊——
啊啊啊——
這一幕何其殘忍。阿姐猛然爆發出撕裂般的泣音，如瀕死前最後的吶喊，生生劃破天際。
血自她唇角往外溢，面色卻蒼白如金紙。她的嘶吼聲讓我有一瞬心驚膽戰地覺得那是回光返照的昭示，然而不及淩空又是一箭忽而襲來，下一刻直直貫穿了她的胸口。
她的哭喊戛然而止，眼底徹底失了光亮，連多餘掙紮的跡象也沒有，就那樣僵硬地重新跌回地上。
寂靜，我心中騰然升起死一般地寂靜。那是孤獨的，憤然的，也是悲痛欲絕的。
阿姐的眼到死都未闔上。她的目光好冷，冷到萬劫不覆。我掙紮著超前伸出手，企圖透過淚水霧蒙的視線去抓住什麽，然而一手下去卻是空蕩蕩的。淚花開始奔流，糊滿了我的視線和雙頰，我的心隨眼淚一起崩塌。
無聲哭了許久，久到身體一片木然眩暈。驟然，手腕上如悟大師贈與我的那串念珠突然間斷開，珠子啪嗒掉落一地，就好似我在這世間最後一道心念崩然坍塌。
我再次惶然擡頭，無聲地望向四周。目所能及的，是這個與夢中如出一轍的血色的城。
渾渾噩噩，任人牽制著行動。我覺得自己像個死去多時的人，不會呼吸也不會思考，行動迂緩，半個身子都癱倒在那人身上。
可是下腳的每一寸都能濺起血，都在提醒著我，這裏發生過什麽。我含著木訥的淚，喉嚨幹涸，艱難地想要發聲：為什麽？為什麽會是你？
小小……
你竟從頭到尾都在欺騙我嗎！
可我發不出一絲聲音，就像被一只無形之手生生扼住了咽喉。
我企圖掙紮著甩開這個可怕的人，她卻在我耳邊開了口：“沒用的，我也是奉命行事。”
小小將我帶去見了檸生，入了院門，我便想起這個地方——是從前跟著嬤嬤學規矩的那個小院。
“檸先生，您要見的人帶來了。”小小一改往日的口吻，嗓音冷而清亮。我由是更加不解地望向她，見她也正毫不避諱地盯著自己，那雙眸子卻失去了以往的光芒，變成黝暗一片。她面上再也找尋不出曾經的膽怯之態，而是那般的從容、恭敬。明明面前站著的人還是我的小小，內裏卻面目全非。
我又瞥見了坐在案邊的檸生，如先前一般溫柔蘊藉的面容看起來疲憊萬分，眸色卻比往常還要溫和。
我只覺得自己可憐且可笑，眼眶燒灼一般滾熱。突然忍不住笑了，我這麽多年的好姐妹，原來一直都是檸生的人……袖中左拳緊攥，絲毫未覺指甲已經深深刺入膚。
“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苜尚啊？”他身邊的女子出言調笑。那一襲明艷的鵝黃衣裙、又是金簪束發，與我是雲泥之別，不是蕊蒽公主又是誰呢？
“是。”他未嘗諱言。
“你的目的已然達成，我想要的，又待何時給我？”她又問。
檸生臉上掛著不知所謂的笑容，道：“公主放心，明日便將徐子良打包好送去你府上。”
“如此，甚好。”蕊蒽公主面上漾開更深笑意，拈著手裏的物什欣然道，“這和離書我就收下了，先行告退。”又似有意無意，給我和檸生分別遞了個暧昧的眼神，旋即優雅欠身離去。
我才恍然，原來他們之間也是假的……
檸生朝我走來，大掌撫上我的後腦。我方欲回避，左手已被他緊緊鉗制，未及掙紮，他已將我帶入懷中，“我來晚了。”
我來晚了。
過分溫柔的一句話頃刻將我擊潰，我只覺鼻翼作酸，再也忍不下這口氣，憤怒地用手錘他。
“檸生，你還我阿姐……”我斷斷續續地說出這句話。心裏像是有什麽東西陡然碎裂一地，於黑暗中蟄伏，斷口鋒利無比，只待我赤足踏上。
檸生抱我抱得更緊，他說：“對不起。”
對不起。對不起有什麽用呢？我終於開始放聲嚎哭，滂沱淚水在我的放任下恣意奪眶而出，所有委屈與沈痛悉數在此向他宣洩。這麽多年來，我從未這樣毫無顧忌地慟哭過。
哭了不知多久，最後竟是沈沈睡去也不自知。
夢中如雪的梨花飄零，可是落到身上，痛徹骨髓。
風聲不止不歇。遠處有一雙清澈的杏眼，其中有淚意，惹人憐。
醒來時，我已身在檸生的府邸。小小在身邊寸步不離地照顧，可我如今滿身心都生蔓出戒備的刺來，再難以親近她半分。不僅如此，我還會出言諷她：“這麽多年都演得毫無破綻，小小，你可真厲害啊！”
而她只是垂首默立在一旁，良久道：“方寸，你別怨我。”
“別再叫我方寸了。”我嗤笑一聲，喉間卻迅速溢出濃重的苦來，幾乎是咬著牙道，“方寸已經死了。”
“難道你不該料到今日這番場面嗎？”她不再順著我，擡首望來，失笑道，“從入宮的那天起，你就該料到會有人因你而死的不是嗎？”
啪——
一聲脆響後是長久的寂靜。
我掄起的手還僵在半空，而她已被我打得偏過頭去，臉上是清晰發紅的掌印。怔怔地盯住自己的手掌，我閉了閉目，又睜開，撞上她的目光，這才瞧得真切，其中竟然滿是驚慟和乞憐。她突然嘴角微抖，晃出了一抹含糊又牽強的笑意，又如凝霜逢日一般，轉瞬間消逝得無影無蹤：“方寸，你難得是覺得自己很可憐嗎？那我呢？有人管過我嗎？
“你進宮是為了護住蔚久，而我進宮，卻是為了護住你啊，不管哪一步行差踏錯，你們都不用死，只有我，只有我會死！”
她眸底似有一團悲憤之火就騰然而起，在魂中熊燃著，燃出灼燙的淚來：“是，你的阿姐是死了，可誰讓她倒黴懷著槐王的骨肉呢？”
一個字一個字都是那樣的紮人，紮得我血肉狼藉。喉間腥甜，我看著她突然就覺得心痛難忍：“小小……”
她的哭聲越來越低，直至靜默。而後她將床簾放下，我聽見她在簾外衣裙窸窣的聲音，像是在施禮，最後，輕輕退出。
我想起多年前，小小第一次出現在我身邊，是那樣一副全然沒有心事的模樣。
如今，再也回不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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風裏吹來了濃重的硝煙味，瘋狂的灌入我的鼻腔和腦海，就像無常索命的信號，由是將災難一並召來。
亂軍攻城，以雷霆之勢銳不可擋，將這片原本安寧的土地轉瞬於戰火中塌陷。我站在長明宮的亭臺上，迎著灼燙的風劇烈咳嗽起來，俄頃再度擡首，竟迎面撞見了熊熊火光。
我看得分明，那正是一道燒著了的宮門。火光炸裂直沖天穹，天幕之下飄著無數餘燼，密集得如黑雲壓城，叫人胸腔發悶透不過氣。
火焰逐漸舔而過，曾經金碧輝煌如斯，只瞬息便化為人間煉獄。亡國之兆近在眼前，耳鳴中混亂的嘈雜竟讓我一時覺不出悲喜，耳畔嗡鳴聲陣陣以致我神思恍惚。
當驚恐的呼救愈近地響起時，象征前朝的腥紅旌旗終於高高招搖於九重宮闕外。伴隨著古老悠久的朱色宮門緩緩被撞開，兩個朝代間的瘡痂再度被揭，這才知曉那陳年的傷口從未曾愈合，反而漚出了鮮膿的血。臥薪嘗膽數十年，他們最終要以用同樣狠戾的方式來結束這些恩怨，也結束仲長氏對天下的統治。
四處都是愴惶躲避的宮人，絡續有人死在亂軍刀下，也有人踐踏著昔日同伴的屍體不顧一切繼續向前奔逃。
“你真的不逃嗎？”
大殿內，我望向長發披散卻端正如斯的郝司司，她眸中失了焦，無神地靠在軟榻上，望向角落裏一株蔫了的草木。
她這模樣透著一股無措，分明就是沒有逃命的意思，倒是我從未料及的。
我聽見她聲音倦乏至極，卻怎麽也無法掩蓋話裏的惘然。她說：“我還逃得掉嗎。”
這話不是反問，是自述。她清楚自己的命運——作為深宮中的女子，宮墻之高足以遮她雙目、斬她雙翼，身上枷鎖千千萬，即便使盡了渾身解數，也難以掙脫。
能去哪呢？
哪裏都逃無可逃。
我心頭一震，無以為對，又聞她道：“你早些走吧，省得在這礙我的眼，我沒說過我很討厭你嗎？還不快滾。”聲嗓懨懨的，哪裏還有半點她從前教訓人時候的模樣。
我噤了聲，默默起身欲要離開。突然，一道熟悉的呼聲自身後傳來，使我狠狠頓在原地。
“尚兒！”
這聲音無比熟悉，似乎曾幾何時日日喚在耳畔。我愕然回首，詫異地看見一個遠遠向我奔來的身影。女子杏眼薄唇，眼熟的不得了，然而我卻像是一下子喪失了思考的能力，腦中空白一片，任由她奔到我面前，死死拉起我的手腕轉而就向外逃亡。
外頭火光搖曳，地面上是幹涸成烏紅的血，仿同那些舊漆上罩著新漆的宮門，始終都是暗沈沈的紅。也不知，這濃郁至此的色澤到底是在預兆著多少人的消亡。倉皇的人們或許根本無從顧及，身後傳來雜沓的步聲，幾只利箭破開血腥的空氣而來，滿載凜冽殺意地直沖我們背脊。
我頓時感覺身後汗毛豎起，渾身冰涼刺骨，似乎下一刻死亡就會墜到我的頭頂。當即我心底不由地空了一半，那一刻感覺四周都靜了下來。
聽不見任何聲音地寂靜麻木。
驟然，女子毫不猶豫地將我奮力推開，獨自擋在我的身後。我趔趄向前，未及站穩，手就被另一個人抓住，拖拽著往前挪。下一瞬，我的耳畔再次回蕩起硝煙的裊裊和轟鳴。恐懼劇烈的席卷我的內心，我顧不得註意抓我的人是誰，驀然轉頭看去，就看見一把沾染了血漬的箭刃貫穿了她的小腿，血流不止。
殷紅的花從她長裙下擺往外溢，越染越深，浸得一片觸目驚心。
“阿姐——”
那個人、那個人是我的阿姐啊！是從小顧我到大的阿姐啊！
我張開嘴顫抖著雙唇，淚花一瞬間奪眶而出，豆大的淚珠一顆接著一顆從面頰滾落，覆蓋在腳下血液的湖泊上。我的手腕被身側人死命的攥著，我不斷向前掙紮卻無濟於事，想要開口大聲呼喚阿姐，可下一刻嘴巴就被人死死捂住，緊接著毫無反抗之力地任他將我拽入角落。
可我卻能更加清晰地瞧見阿姐那副被血液浸濕的身姿。她半跪著，一雙杏眸毫無生力地失神望向我藏匿的地方，右臂的衣襟上再次貫穿一枚利刃，很快又有血漬滲出，越湧越多越湧越多……我眼睜睜見她就那樣倒下，激起四周陣陣塵土，埋沒了她的嬌顏和失去光澤的眸子。
那是我的阿姐啊——
從未有過的窒息感將我席卷，狂風從耳畔吹過，冷如數九寒冬裏結凍了許久的冰淩，凍結上了我的心臟，仿佛從此時起再也不會融化了。
阿姐掩著一口氣息，趴在地上苦苦掙紮。她指甲斷了好幾處，被地面崩得猶如鮮紅丹蔻細染，她身後的追兵已然趕到，卻不緊不慢作弄似的看著她，仿佛將死之人的茍延殘喘是他們今日觀賞的樂趣。她像不知痛，只自顧自向前慢而不停歇地爬——一下，兩下，吃力地扣著地面前行。身後血色拖曳得很長，蔓延出一條窄而無望的血路。
這是我第一次體會到，原來眼睛也可以觸碰到血腥的氣味。
忽然阿姐緊緊捂上小腹，臉上神色堪稱猙獰。我見她薄唇翕動欲言又止，最終只能化作無聲破碎的嗚咽，隨風消散。
我驀地醒悟——她肚子裏還有孩子！
霎那間我目眥欲裂，眼睜睜見那個曾經被我親昵稱作浮叔的人，拖著槐王那具毫無生氣的屍身走向阿姐。他長刀揮起，遂而槐王的頭顱狠狠落在阿姐面前。
痛楚銳利，刺得我氣息生生卡在喉嗓間，呼吸無比困難——怎麽能！
阿姐喑啞，趴在血泊中，喘促艱難，從臟汙的衣袖中伸出滿是血痕的手，一點點向前去夠。因為竭盡全力，手臂上的皮已蹭得無一塊完整。她渾身痙攣著擡起頭，最終又狠狠倒下，指尖最終如願輕觸到了她丈夫的發絲。
像當年他們一起離開瀾雲寺、拼盡全力握住對方的手那般，好似這輩子再也不會松開。
我窒息到哽咽，一個字都喊不出來。
浮叔冷冷一哂，扯得眉角的那道疤痕跟著也閃爍了一下。只聽他的聲音在這片火光中驟然陰冷：“我父母兄長皆被你們杜氏一族所害，如今你與你母族之人一個都別想逃。”
話音將落，足跟擡起狠狠踩上地上那顆頭顱，恨意滔天地碾了幾下，其上血漬斑駁，其下血肉模糊。
啊——
啊啊啊——
這一幕何其殘忍。阿姐猛然爆發出撕裂般的泣音，如瀕死前最後的吶喊，生生劃破天際。
血自她唇角往外溢，面色卻蒼白如金紙。她的嘶吼聲讓我有一瞬心驚膽戰地覺得那是回光返照的昭示，然而不及淩空又是一箭忽而襲來，下一刻直直貫穿了她的胸口。
她的哭喊戛然而止，眼底徹底失了光亮，連多餘掙紮的跡象也沒有，就那樣僵硬地重新跌回地上。
寂靜，我心中騰然升起死一般地寂靜。那是孤獨的，憤然的，也是悲痛欲絕的。
阿姐的眼到死都未闔上。她的目光好冷，冷到萬劫不覆。我掙紮著超前伸出手，企圖透過淚水霧蒙的視線去抓住什麽，然而一手下去卻是空蕩蕩的。淚花開始奔流，糊滿了我的視線和雙頰，我的心隨眼淚一起崩塌。
無聲哭了許久，久到身體一片木然眩暈。驟然，手腕上如悟大師贈與我的那串念珠突然間斷開，珠子啪嗒掉落一地，就好似我在這世間最後一道心念崩然坍塌。
我再次惶然擡頭，無聲地望向四周。目所能及的，是這個與夢中如出一轍的血色的城。
渾渾噩噩，任人牽制著行動。我覺得自己像個死去多時的人，不會呼吸也不會思考，行動迂緩，半個身子都癱倒在那人身上。
可是下腳的每一寸都能濺起血，都在提醒著我，這裏發生過什麽。我含著木訥的淚，喉嚨幹涸，艱難地想要發聲：為什麽？為什麽會是你？
小小……
你竟從頭到尾都在欺騙我嗎！
可我發不出一絲聲音，就像被一只無形之手生生扼住了咽喉。
我企圖掙紮著甩開這個可怕的人，她卻在我耳邊開了口：“沒用的，我也是奉命行事。”
小小將我帶去見了檸生，入了院門，我便想起這個地方——是從前跟著嬤嬤學規矩的那個小院。
“檸先生，您要見的人帶來了。”小小一改往日的口吻，嗓音冷而清亮。我由是更加不解地望向她，見她也正毫不避諱地盯著自己，那雙眸子卻失去了以往的光芒，變成黝暗一片。她面上再也找尋不出曾經的膽怯之態，而是那般的從容、恭敬。明明面前站著的人還是我的小小，內裏卻面目全非。
我又瞥見了坐在案邊的檸生，如先前一般溫柔蘊藉的面容看起來疲憊萬分，眸色卻比往常還要溫和。
我只覺得自己可憐且可笑，眼眶燒灼一般滾熱。突然忍不住笑了，我這麽多年的好姐妹，原來一直都是檸生的人……袖中左拳緊攥，絲毫未覺指甲已經深深刺入膚。
“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苜尚啊？”他身邊的女子出言調笑。那一襲明艷的鵝黃衣裙、又是金簪束發，與我是雲泥之別，不是蕊蒽公主又是誰呢？
“是。”他未嘗諱言。
“你的目的已然達成，我想要的，又待何時給我？”她又問。
檸生臉上掛著不知所謂的笑容，道：“公主放心，明日便將徐子良打包好送去你府上。”
“如此，甚好。”蕊蒽公主面上漾開更深笑意，拈著手裏的物什欣然道，“這和離書我就收下了，先行告退。”又似有意無意，給我和檸生分別遞了個暧昧的眼神，旋即優雅欠身離去。
我才恍然，原來他們之間也是假的……
檸生朝我走來，大掌撫上我的後腦。我方欲回避，左手已被他緊緊鉗制，未及掙紮，他已將我帶入懷中，“我來晚了。”
我來晚了。
過分溫柔的一句話頃刻將我擊潰，我只覺鼻翼作酸，再也忍不下這口氣，憤怒地用手錘他。
“檸生，你還我阿姐……”我斷斷續續地說出這句話。心裏像是有什麽東西陡然碎裂一地，於黑暗中蟄伏，斷口鋒利無比，只待我赤足踏上。
檸生抱我抱得更緊，他說：“對不起。”
對不起。對不起有什麽用呢？我終於開始放聲嚎哭，滂沱淚水在我的放任下恣意奪眶而出，所有委屈與沈痛悉數在此向他宣洩。這麽多年來，我從未這樣毫無顧忌地慟哭過。
哭了不知多久，最後竟是沈沈睡去也不自知。
夢中如雪的梨花飄零，可是落到身上，痛徹骨髓。
風聲不止不歇。遠處有一雙清澈的杏眼，其中有淚意，惹人憐。
醒來時，我已身在檸生的府邸。小小在身邊寸步不離地照顧，可我如今滿身心都生蔓出戒備的刺來，再難以親近她半分。不僅如此，我還會出言諷她：“這麽多年都演得毫無破綻，小小，你可真厲害啊！”
而她只是垂首默立在一旁，良久道：“方寸，你別怨我。”
“別再叫我方寸了。”我嗤笑一聲，喉間卻迅速溢出濃重的苦來，幾乎是咬著牙道，“方寸已經死了。”
“難道你不該料到今日這番場面嗎？”她不再順著我，擡首望來，失笑道，“從入宮的那天起，你就該料到會有人因你而死的不是嗎？”
啪——
一聲脆響後是長久的寂靜。
我掄起的手還僵在半空，而她已被我打得偏過頭去，臉上是清晰發紅的掌印。怔怔地盯住自己的手掌，我閉了閉目，又睜開，撞上她的目光，這才瞧得真切，其中竟然滿是驚慟和乞憐。她突然嘴角微抖，晃出了一抹含糊又牽強的笑意，又如凝霜逢日一般，轉瞬間消逝得無影無蹤：“方寸，你難得是覺得自己很可憐嗎？那我呢？有人管過我嗎？
“你進宮是為了護住蔚久，而我進宮，卻是為了護住你啊，不管哪一步行差踏錯，你們都不用死，只有我，只有我會死！”
她眸底似有一團悲憤之火就騰然而起，在魂中熊燃著，燃出灼燙的淚來：“是，你的阿姐是死了，可誰讓她倒黴懷著槐王的骨肉呢？”
一個字一個字都是那樣的紮人，紮得我血肉狼藉。喉間腥甜，我看著她突然就覺得心痛難忍：“小小……”
她的哭聲越來越低，直至靜默。而後她將床簾放下，我聽見她在簾外衣裙窸窣的聲音，像是在施禮，最後，輕輕退出。
我想起多年前，小小第一次出現在我身邊，是那樣一副全然沒有心事的模樣。
如今，再也回不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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